買人一張嘴並非難事, 可同一句話,從市井中潦倒乞丐的一張臭嘴說出,和由士林里博學高才的一條利舌講來, 卻是完全不同的分量。
這樣簡單的道理, 姜雪寧當然懂。
只是要買後者喉舌,價錢也不便宜。且光買喉舌還不行,手裡得有軟硬兩張牌,畢竟文人骨頭軟, 不拿點「硬」的手段作為防備,焉知一夕之間不會改口?
一番算下來,開銷不是小數。
從謝危處拿到錢後, 她當即給了蕭定非二萬兩先花著。蕭定非到了京城後也算見過世面了, 可見著姜雪寧這樣的閨閣姑娘出手便是二萬兩,儼然是「花完了再找我要」的闊綽架勢, 還是狠狠地吃了一驚。自然也就覺得自己抱住的這條大腿透出點深不可測之感,辦事時那叫個盡心儘力。
姜雪寧自己,則開始折騰銀股的事情。
隨著蜀中那邊任氏鹽場一應事宜進展順利, 消息不斷傳回京城, 鹽場銀股價錢已經一路走高。三天前一匹快馬到了蜀香客棧,說第一批雪花似的井鹽已經出來,還帶了一小袋來給京中買股的諸位東家看看。姜雪寧當時在宮中, 自然無緣得見。可在她入宮伴讀之前, 銀股是一千二百文一股,等她休沐出宮,價錢已經飆升到一千五百文一股, 且還有價無市。
比起當初一股五百文的價格,眼下任氏鹽場的股價已經是翻了兩番!
為了勇毅侯府抄家時候那件事, 姜雪寧手裡的兩萬銀股大多已經出出去,被呂顯「趁火打劫」走不少,留在手裡的只有兩千股。
眼看此刻價格高,正是出手的好時候。
要做「割韭菜」這件事,按上一世尤芳吟的話來講,其實是不大厚道的。且她是重生而來,知道的消息本就比別人多,要與市場中其他買賣銀股的人相比,佔盡優勢,十分地不公平。所以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姜雪寧心裡並不是沒有猶豫和心虛,可想到宮中她生辰那一日,沈芷衣對她種種的好,又怎能容她那一點猶豫壞了大事?
是以咬咬牙,到底還是將這兩千股直接拋出。
*
市面上有人拋售銀股的消息傳來時,尤月正在自己的閨閣中試著閑雲坊綉娘們新給她制上來的衣裳。
上好的蜀錦,淺青的顏色。
裙擺上綉著幾枝漂亮的夾竹桃,她身量纖細,穿上時略略轉身,腰肢也有了那麼一點不盈一握之感,叫她看了大為滿意。
身邊的丫鬟把馬屁都拍上了天:「咱們姑娘真是天仙下凡,這衣裳穿著再好看沒有了,襯得氣色都無比的好。那什麼姜府的大姑娘,哪裡有我們姑娘這樣好看,這樣有才華?聽說臨淄王殿下乃是個文雅的人,那姜雪蕙無趣乏味,豈能得著殿下青眼?待得擢選那一日,您就把這一身穿上,保管叫旁人看傻了眼。這王妃的位置,非您莫屬!」
這些日子以來,尤月著實春風得意。
本來伯府因出錢保她從牢里出來那件事,對她很有一番怨懟,畢竟拿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銀,一萬五千兩銀子,換誰都得吐口血。可出了這件事後,反而激起了她的脾氣,一怒之下將自己全部的積蓄都拿去買了任氏鹽場的銀股,足足四千股在手。
後來任為志求娶尤芳吟那小賤蹄子,怕她從中作梗,前後塞給她二千兩紅包。
她手裡自然又寬裕起來。
一開始伯爺和伯夫人得知她如此敗家,把錢都拿去買了鹽場的銀股時,差點沒氣病,當時就要把銀股拿出去賣掉。
還好她以死相逼給攔了下來。
如今任氏鹽場的股價節節攀升,伯府和伯夫人見了她都是眉開眼笑,成日里比她還關心那股價的漲跌。她在府里的地位自然跟著水漲船高。
且伯府一開始也沒將那求娶尤芳吟的任為志看在眼底,不過就是個蜀中偏院之地的破落窮小子,完全是看在彩禮的面上才把尤芳吟嫁過去的。
畢竟是個妾生的女兒,三千兩不虧。
可在任氏鹽場的情況好起來後,清遠伯和伯夫人就漸漸起了心思。
清遠伯說:「她怎麼說也是我們伯府嫁出去的女兒,沒道理人到了蜀中之後就跟家中斷了聯繫。那姓任的小子之所以能把鹽場做起來,不也多託了伯府的名聲嗎?商人娶了官家女,他便宜佔大了!任氏鹽場那麼大地方,還事關月兒手裡銀股的價錢,無論如何不能由著他們亂來。咱們挑個辦事利落的管事過去,好好教教他們,也盯著點鹽場的情況。他在京城也不過才發了四萬銀股,占鹽場的四成分紅,剩下還有六成。怎麼著也該再拿出一點來,孝敬孝敬岳丈家!」
所以年後伯府這邊就已經派人去往蜀中。
像任氏鹽場這種地方,一旦開始產鹽,那雪花似的井鹽便是雪花似的銀子,誰見了能不心動?
尤月可沒想到尤芳吟那種賤人生的還能交上這樣的好運。
只是她也不嫉妒。
但凡是尤芳吟的,她只要想要,便都能搶過來。旁人將嫁衣做好了,她再去穿,不也是件省事兒的事兒嗎?所以尤月這些天放鬆得很,只在家裡搗鼓搗鼓脂粉衣飾,準備在臨淄王妃擢選那日大放異彩。
聽見外頭進來的丫鬟說,蜀中客棧有人開始拋售銀股,她整個人都愣了一下,接著便笑起來:「任氏鹽場如今的情況大好,想也知道這什麼卓筒井能源源不斷地收進銀子來,旁人就是想要模仿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手裡有銀股卻這麼早拋了,不是缺錢就是鼠目寸光!」
丫鬟們都有些疑惑:「那姑娘您呢?」
尤月眼珠子一轉,卻是突地一笑,眸底放出了異彩,拿了鑰匙便打開自己裝銀兩的匣子,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地道:「旁人鼠目寸光,卻是本小姐的大好機會!如今正愁沒地方買進銀股呢,到處有價無市!這筆銀股,我一定要趁機拿下!」
接著拿了銀票與印章 ,便往蜀香客棧去。
只是這些天來任氏鹽場的銀股行情是何等熾熱?
那拋出來的兩千銀股共分作四批放出來,尤月到的時候,前面兩批早就被人搶走了,她以一千六百文的高價,也只來得及搶下了最後兩批,共一千股。
加上她自己手裡四千股,便有了五千股。
另一千股實則是被呂顯派人搶先買入手中。
因這批銀股量小,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哪邊出來的,他並沒有十分在意。
銀股入賬後,便去謝府找謝危喝茶。
彼時謝危正聽劍書稟報姜雪寧那邊的情況。
聽完後,眉頭便擰緊了。
劍書琢磨著呂先生與自家先生認識多年了,且同為先生效力,銀錢的事情他一向十分在意,視財如命,所以猶豫了一下,問道:「姜二姑娘動了銀股,像是有所籌謀。這事兒是否先知會一下呂先生那邊?」
這會兒穿著一身文人長衫的呂顯已經從長廊那頭走了過來,閑庭信步,好似走在自家一般自然,透著滿面的春風。
謝危掀了眼帘,便看見他。
片刻後收回目光來,長眉輕輕一剔,竟道:「知會什麼?」
劍書頓時愕然。
謝危神情淡淡,毫無異樣:「生意上的事情,呂照隱自己有數,用得著你插手?」
劍書:「……」
道理好像是這樣,可怎麼就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呢?
*
兩千銀股,其中一千以一千五百文的價格成交,剩下的一千以一千六百文的價格成交。
姜雪寧手裡頓時多了三千一百兩銀子。
先前給了蕭定非兩萬,加上自己兩千的體己銀子,再加上拋售銀股這三千多兩,攏共剩在手裡的便有三萬三千兩銀子。
在她將手裡的銀股拋出去之後,蜀香客棧里銀股的價格還往上高了有幾十文。
蓮兒棠兒聽說後都直說賣虧了。
姜雪寧對此卻無動於衷,半點也不搭理,只再三跟她們強調,一旦尤芳吟那邊有信送來或者蜀香客棧那邊有新的消息,需要立刻想辦法著人將消息送給自己。
接下來一段時間,自然又是入宮伴讀。
只是二月十六便是臨淄王沈玠選妃的日子,宮裡面難免人心浮動;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去韃靼和親的日子也定了下來,在三月廿一,宮中不少人都向鳴鳳宮道賀。
身懷有孕的溫昭儀更在一月底過了個盛大的生辰。
闔宮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只是漸漸的,開始有人發現,市井之中好像多了許多流言蜚語。
比如,韃靼來的使臣在京中兇橫霸道,簡直把京城當成了自己的跑馬場;
比如,若是勇毅侯府還在,何至於還要送公主去和親?
比如,立主送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去和親的便是太后娘娘的母家蕭氏,自己養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在家裡備著選臨淄王妃,要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卻要把苦命的嬰孩兒時遭反賊在臉上划過一刀的長公主去和親;
比如,樂陽長公主幼時便曾遭逢不幸,命裡帶煞,送她去和親說不準更為大乾帶來大禍;
……
剛剛開始的時候,不過就是大家茶餘飯後瞎傳。
就連朝野文武百官都沒當一回事。
畢竟市井中對國家大事的非議時常有,也就是大家隨便說說,沒有能成氣候的。像這些猜測謠傳,過不了多久,自然會散。
可這一次,事情卻好像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眼見著已經進了二月里,市井中這些謠傳與非議非但沒有小下去,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
二月二龍抬頭那一日,甚至有個上京趕考的士子,名叫翁昂,在踏青酒酣時直接說出了「蕭氏狼子野心,就該讓他們自家姑娘去韃靼和親」這樣的話。
彼時在場士子不在少數。
翁昂又是飽學之士,此言頓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傳得開了。
本來是贊同與反對的人都只各自佔半。
可沒料想這話不知怎的,輾轉竟然傳到了好不容易在家把傷勢養好的蕭氏二公子蕭燁的耳朵里。蕭燁小公子在府里受了蕭定非一窩的鳥氣,好不容易出個門還要聽這幫人非議,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他打聽得這些話的來源之後,便直接使了銀子,讓人暗地裡去教訓教訓那翁昂,好叫對方不敢再胡說八道。
就是這一頓教訓,鬧出了大事。
翁昂性極放曠,身上本無幾分銀兩,這些天來也不知交了什麼朋友,送了他不少銀錢,越發恣意縱橫,成日里都泡在酒缸中。
那日才從花樓里走出來,便被一伙人蒙了麻袋。
拳打腳踢,言語辱罵。
文人的身子骨可不禁打,當時便受了重傷口中吐血。還好當時錦衣衛的人夜巡到暗巷,千戶大人周寅之武藝高強,阻止了匪徒行兇,還將這一夥小混混給抓了起來,押到衙門受審。
錦衣衛的刑罰何等了得?
沒用半個時辰,這幫軟骨頭便哭爹喊娘,把背後指使的蕭燁招了個乾乾淨淨。
國公府自然是花了大力氣買通審問的這些人,以避免消息外傳。
可天底下哪裡有不透風的牆?
加上這一回出事的乃是入京趕考且有功名在身的翁昂,頓時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京中士人群情激憤,仗義執言,幾乎是指著國公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鼻子在罵!
原本也有些人覺著和親之事與蕭氏沒什麼干係,可翁昂不過醉後一句胡言,蕭氏二公子蕭燁便要使人暗中打殺了他,天下豈能容忍這等恃強凌弱之事?
便是十分的有理也成了無理!
南面來的暖風方將梢頭吹綠一分,一夜間,京城大街小巷已都是「蕭氏心虛要滅翁昂之口」的消息,真真假假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蕭氏之行為已犯了眾怒,種種的矛頭立刻調轉過來,齊齊朝著這昔日尊貴的門楣投去!
一時間,朝野文武百官都驚呆了,萬萬沒想到是這麼個發展。
外面鬧得這樣大,宮裡自然清凈不了。
消息多多少少會傳進來一些。
姜雪寧老神在在看戲。
旁人則是事不關己。
唯有蕭姝,連日來得了外頭傳進來的消息,心內越發壓抑,偶爾在人前時都會為些小事發作情緒,明顯是被京中那些傳言所影響。
旁人或許覺得這些事都是巧合。
可在蕭姝看來,這些天來發生的事,都像是精心籌謀過的。否則一件連著一件,怎麼能巧合到這個份兒上?向來是軟骨頭的文人,又怎敢在春闈之前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暗中彷彿有一隻手在操縱。
她只覺得,樁樁件件都是沖著她來的!
二月初七離宮這一日,蕭姝連陳淑儀都沒搭理,徑自乘了馬車出宮,直接回到國公府,準備親自應對此事。
姜雪寧卻是慢悠悠的。
她和其他人都在後頭,眼見著蕭氏來接人的馬車揚起滾滾煙塵而去,唇邊還掛了三分笑。
再過八日便是臨淄王選妃,又加上天氣開始暖和,仰止齋里這些出身官宦人家的伴讀小姐,大多換上了新衣。
尤月更是穿得花枝招展。
姜雪寧沒參選臨淄王妃之後,在宮中便越發低調,不顯山不露水,且那位定非世子也沒有再來獻過殷勤,於是又讓尤月覺得姜雪寧不過爾爾。
走出順貞門的時候,她故意搶在了姜雪寧前面一步,撞了她一下。
姜雪寧抬眉看她。
尤月輕輕掩唇,不大好意思模樣,笑起來:「真對不住,姜二姑娘近來蔫頭耷腦的,也沒幾句話,總讓我覺得像是沒這人似的。這一不小心走過去,還道前面沒人,可不就撞著踩著了?」
姜雪寧打量她,竟沒發作,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尤姑娘近來好像變了。」
尤月一怔:「什麼?」
姜雪寧扯開唇角,意味深長地一笑:「胖了些。」
大乾到底還是纖瘦為美。
尤月一聽她這話,頓時變了臉色,下意識抬手一撫臉頰,心道自己這些日來為了選臨淄王妃做了許多準備,皮膚都好了不少,也注意著沒吃太油膩的食物,斷不至於胖了。
於是冷笑一聲:「沒話找話!」
說罷拂袖便把姜雪寧甩在身後,自向清遠伯府來接她的馬車去了。
只是才走到近處,她心裡便咯噔的一下。
因為平日府里伺候的丫鬟,此刻就站在馬車旁邊,一臉的倉皇無措,又害怕又驚慌模樣,見著她時喚了一聲「姑娘」,眼淚珠子都滾了下來。
尤月心底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怎麼了?」
那丫鬟害怕極了,哆哆嗦嗦道:「蜀地,鹽場,鹽場失火,燒了一片,銀股的價錢……」
尤月腦袋裡頓時「嗡」地一聲炸開。
她面色瞬間變得猙獰起來,一把掐住了那丫鬟的胳膊,厲聲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好端端的怎麼可能出事?!」
這聲音有些大,站在宮門口都能聽見。
眾人好奇的目光全都投了過去。
姜雪寧站在邊上,目光悠悠從尤月身上掠過,渺渺投向茫茫遠處:湛藍清空下,已有了少許飛鳥的影子,城外河湖上結的冰該化得差不多了,再過月余山花開遍,是個踏青賞玩的好時節。屆時,誆上沈芷衣同去,大約不錯。